母親一輩子愛惜花花草草,17歲嫁入我家,在老莊生活了50多年。那是一座祖祖輩輩生活過的莊院,靠山而鑿,面山而居,負(fù)陰抱陽,雖然避風(fēng)暖和,可土質(zhì)瘠薄。從我記事起,院子里就只有兩棵樹,一棵是花椒樹,滿身帶刺葉子麻,叫人輕易不敢近身。一棵是蘋果樹,雖然每年臘八節(jié),奶奶都讓我們把面條、面疙瘩之類掛滿樹枝,大地封凍之時,還讓父親找來幾塊石頭壓在樹杈之間,以期果樹根深葉茂,來年果實(shí)盈滿枝頭,可每年到了秋天,那棵樹上依然結(jié)不出幾枚像樣的果實(shí)。母親常說:“啥時候咱家院子里能種出幾棵園木果樹呀?”
母親沒有讀過書,但聰慧穎悟,做得一手好針線活,那是經(jīng)過外婆和奶奶親自調(diào)教出來的。在樸素的傳統(tǒng)女德中,女人的基本能耐就看茶飯?jiān)趺礃樱说哪樏鎰t貼在老人、男人和孩子的腳面上。母親于這兩件事尤其精通。在糧食緊缺的日子里,母親能把玉米、高粱、黃米甚至菜葉、糠皮通粉之類粗糲的食材,變著花樣做成好吃的。母親會做高粱饸絡(luò)面,烹點(diǎn)蔥花作為調(diào)味,再滴幾點(diǎn)她親手發(fā)酵熬制的清醬,色澤紅潤,鮮香誘人,一家人能吃出吸溜白面臊子面的架勢。母親還會做玉米面發(fā)糕,和好攪勻的玉米面糊糊一勺一勺地倒進(jìn)抹了薄薄一層熟油的生鐵鏊子,蓋上蓋子,架在火盆上文火去烤,幾分鐘后掀開蓋子,面糊糊已經(jīng)烙成一塊圓餅,母親小心翼翼地用鏟子把餅一翻,對折為半圓,再小火烤幾分鐘,等著滋啦啦的響聲伴隨著淡淡的焦糊味騰起,一塊表面輕微焦黃、外脆里嫩的玉米餅就做好了。記得一次親戚家過事,那時候人情世故都淳厚,送禮必須送一盤20個白花花的白面饅頭。家里本來吃食就缺,白面更是稀罕。母親又是好面子、重人情的人,就點(diǎn)起油燈,架起火盆,支起鏊子,和父親一起熬夜做玉米面烤餅。想不到的是,那24塊玉米面鏊子餅竟然成了親戚家過事席面上的俏品,客人們爭著搶著品嘗,父親母親就覺得很有成就感。母親做的抹了椒葉和鹽的糠面卷卷、蒸的苜蓿芽芽卜啦,都是我味蕾上永遠(yuǎn)的美食記憶。那一年,我做了手術(shù),住在老家養(yǎng)病,母親每天換著樣做我愛吃的鍋盔、拌湯、小米粥、細(xì)長面,一日數(shù)頓,端到我床頭,鼓勵我多吃一些??吹轿液魢3粤藗€碗底朝天,母親一臉喜悅,說:“就是嘛!人是個‘糧食裝裝’,吃飽了吃好了,病就好得快!”母親打的攪團(tuán)筋道爽滑,吃起來根本不需要咀嚼,咕嚕一聲就囫圇入肚,頓時酸爽滿腹。就是這一口攪團(tuán),當(dāng)年幫助我的妻子一口氣生下了我的兒子。同學(xué)朋友從城里來探望我,母親不安地說:“家里也沒個啥好東西,怎么招待人家呀?”我就笑著對母親說:“您就搟長面、打攪團(tuán)吧,他們平時吃不到這些飯食的!”吃過飯,同學(xué)朋友果然贊不絕口,母親反倒不好意思了,連說:“家常便飯,你們不笑話就好!”出門在外多年,時至今日,我依然認(rèn)為母親蒸的硬面饅頭是最好吃的饅頭,母親搟的劙刀長面是最好吃的面條。
母親的針線活做得細(xì)致而熨帖,爺爺、奶奶、父親一輩子都愛穿母親做的條絨面千層底布鞋。母親最能把眼睛里看到的花花草草、蝴蝶蜜蜂之類,一針一線地繡在枕片上、門簾上、桌布上,母親用她的錦心繡手,給自己創(chuàng)造了一個花團(tuán)錦簇、生機(jī)勃勃的世界。小時候,每逢端午節(jié),母親就會從她的針線包中翻出一些花花綠綠的布頭錦緞,為我和哥哥以及鄰家的孩子做些香包刺繡,有跳躍的青蛙,有盤卷的白蛇,有滿身腳丫子的蜈蚣,有翹著毒尾巴的蝎子,當(dāng)然少不了裝滿香料的絀絀和抹了雄黃的小辣椒、大南瓜、金蛋蛋之類,五顏六色,綴滿孩子們的前胸后背。我在城里結(jié)婚成家,母親親手縫了兩床錦緞被子和兩對繡片枕頭,從老家給我背過來。母親悄悄愧疚地對我說:“我和你爸也沒給你們幫上啥,你媳婦心里肯定會埋怨的!”妻子懂事,嗔怪母親說:“媽,您想哪里去了,您把兒子生下養(yǎng)大就很不容易了,我怎么會怪您呢?”妻子的寬解,對母親是一種最好的安慰,但我知道要強(qiáng)的母親其實(shí)從心底里一直沒有放下那份內(nèi)疚。
我工作以后,幫著家里把老莊的崖面斬過一次,院子大了許多,門前也寬展了許多。那年清明時節(jié),我買一些側(cè)柏樹苗試著栽植,沒想到竟然活了。隨后,我每年春天都會買一些苗木回家栽植,陸續(xù)栽活了十幾棵油松、七八棵核桃樹、兩棵杏樹、一棵油桃樹、兩棵大櫻桃樹和一棵櫻花樹,又費(fèi)了很大氣力把深溝里的老井水用電泵抽到了院子里,方便澆灌。對于這些樹木,母親照顧得很上心,每天催著父親把井水抽出來,放在院子里曬到溫?zé)?,再一株一株地澆灌。草木有靈,一棵棵樹木長得很壯實(shí),杏樹、核桃、油桃和大櫻桃樹也都開始掛果結(jié)實(shí)。母親高興地在電話里說:“這周星期天回來吧,咱家的櫻桃能吃了?!?/p>
時代在變,老莊居住的人家陸續(xù)搬遷到了大川里,終于只剩下父親、母親、哥哥和嫂子,連同鄰居一家堅(jiān)守著的古老村莊,寂靜而孤清。每次回老家,我都會心生愧疚之情,父母辛勞了大半輩子,我卻沒能給父母修建一處像樣的院落,以至于很多次夢魘之間都在老家修房子。前年清明節(jié)回老家給祖先們上墳,看到村里正在修高鐵站,自家的承包地附近有人新修了宅院,也通了路。看來給父母蓋房子有條件了。晚上,我就和父親母親及哥哥嫂子商量。母親知道我的苦心,更理解我的難處,說:“娃呀,搬家當(dāng)然好,可錢在哪里呢?”我說,錢的事不要你和父親操心,我和我哥各自想辦法,關(guān)鍵看你們愿不愿意搬家。征得全家同意后,我笑著說:“今年過年咱們就在新房子過了?!蹦赣H笑著說:“這娃說話冒失的,新房子是地上長出來的呀!”其實(shí),那時候我和妻子剛剛還完房貸,僅僅儲蓄了不到三萬塊錢,但我在心底里給自己鼓勁,年底必須住進(jìn)新房。從那個春天到夏天,一直到秋天,全家都在忙活,患有心臟病和胃病的母親仿佛一下子好了許多,一個人包攬了給工人們做飯的活。我四處籌措資金,尋求幫助,終于在9月29日,讓父親母親和哥哥嫂子走出生活了幾十年的老莊,搬進(jìn)新居。10月18日,我為父親過了一個簡單而隆重的生日。我說:“就把這棟新房送給二老作為生日禮物吧!”那天,父親母親、哥哥嫂子、我和妻子,都流下了歡喜的淚水。母親說,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搬家住進(jìn)新房。
搬進(jìn)新房,母親卻開始懷念老莊,舍棄不下她的那些舊家具,放心不下她喂養(yǎng)的狗和雞,更舍不得好不容易栽活長大了的樹木。我和哥哥就為母親搬來了舊家具,挪來了雞棚舍,牽來了大花狗,移來了已經(jīng)亭亭若蓋的樹木。從此有了雞鳴狗吠,有了紅花綠樹,有了炊煙裊裊,有了燈火相親,曾經(jīng)的田野上有了我們的新家。
那個年,全家團(tuán)聚在新家,舉杯歡慶,熱鬧祥和??烧逻€沒有出去,母親就病倒了。積年的心臟病因?yàn)閯诶圻^度,又出現(xiàn)房撲癥狀,折磨得母親一夜一夜不能安臥。水氣凌心,小腿腫脹,使她舉步維艱。即使這樣,母親堅(jiān)持不讓父親給我說。恰好那段時間工作忙,直到周末我去縣里調(diào)研,順道回家給母親送藥,母親依然說:“老毛病了,吃些藥就好了?!币辉賴诟牢也灰獡?dān)心,不敢耽誤了工作。星期二早晨,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,她在電話里說:“你忙不忙???不忙的話,你把我拉到醫(yī)院看看吧,這藥吃著不頂事?。 狈畔码娫?,我匆匆開車回家,看到母親臉色浮腫,兩只腳腫得已經(jīng)穿不進(jìn)鞋子了。我趕緊收拾行囊,一邊開車趕路,一邊電話里安頓妻子聯(lián)系醫(yī)院床位。住進(jìn)醫(yī)院,每日給母親輸液治療,起初幾天,母親腫氣消退,病情緩解,氣色也見好。母親還和同室病友開玩笑說:“病是個怪,吃點(diǎn)藥藥就好得快!”幾個老太太相互鼓勵,都期盼著早日出院回家。過了一周,母親的病情開始反復(fù)。我私下咨詢醫(yī)生,醫(yī)生很為難的樣子,說這樣年紀(jì)的老人了,不可能治療得像從前一樣,最好還是回到家中慢慢療養(yǎng),謹(jǐn)記一點(diǎn):重活都不能干。我的心頓時重得像灌了鉛,難道母親真的再也好不起來了嗎?母親或許覺察到了我的神情,也許對自己的病情深有感知,她堅(jiān)持不再住院,讓醫(yī)生開點(diǎn)藥回家慢慢休養(yǎng)。從醫(yī)院回到家中,正是園子里花開的時節(jié),母親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。然而卻從此拄上拐杖,每走幾步都要停下歇息片刻?!昂V篤篤”的拐杖聲,伴隨著急促的喘息聲,在院子里回響著,也在我的心里回響著,讓我日夜懸念,心神不安。
每到周末,我都要回家給母親送藥,看著母親對著那些藥片片、湯汁汁一臉痛楚的表情,我就鼓勵母親忍住痛苦堅(jiān)持吃藥:“說不定哪種藥產(chǎn)生奇效,就能治好您的病呢?”可我知道,是藥三分毒,這么大把大把地喂藥,孱弱的母親怎么受得了呢?藥物的副作用,誘發(fā)了陳年胃病,母親一點(diǎn)胃口都沒有,啥都不想吃,全憑著一股子心力在與疾病抗?fàn)?。有一次,母親苦笑著對我說:“好娃喲,你用藥把你這病媽養(yǎng)到啥時候呀?”終于受不了西藥對胃的折磨,母親再次住進(jìn)縣城中醫(yī)院。嫂子主動提出由她和哥哥輪換伺候母親,讓我和妻子放心回單位上班。出院的時候,母親笑著說,感覺這次治療效果好多了,還夸獎?wù)f,嫂子每天給她送來可口的飯菜,飯是治病最好的藥物。
孰料,晴天霹靂,突然擊中了我的家。嫂子因勞累過度,在單位上班期間突發(fā)腦出血,經(jīng)搶救無效而去世。在料理嫂子喪事的時候,我把母親安排到叔母家中,害怕她頂不住那種悲傷的場面。嫂子出殯那天,母親執(zhí)意要最后看兒媳一眼。母親拿出一貫的堅(jiān)強(qiáng)和理性,拖著孱弱的病軀,忍住奪眶的淚水,送別了嫂子的靈車。事后,父親和母親決意不再跟著我到城里過冬,決定和哥哥住在一起,陪伴孤獨(dú)的哥哥,還說要給哥哥和我們長幾年精神呢。可剛剛過了二十天,噩耗猶如霹靂一樣,再次擊中我的心靈。母親于半夜突然心臟停搏,永遠(yuǎn)離開了我們。為母親守靈的那個夜晚,我思緒紛亂,淚淹心魄,想著寫點(diǎn)文字祭奠母親,卻終于泣不成聲,思難成文。
傷心最是清明時,如今又到了清明時節(jié)。田野上春風(fēng)浩蕩,園子里次第花開,而母親卻看不到了。她長眠在高山之上,她曾經(jīng)勞作的土地、她的嶄新的家,以及她一生呵護(hù)著的親人,連同她生活了50多年的村莊,盡在眼底,她一定會時時護(hù)佑著我們,賜予我們健康和吉祥吧。妻子買了一束康乃馨和玫瑰花,放在母親的遺像邊,映照著母親的笑顏。在秦腔和潮州音樂里,都有一首《柳親娘》,那是告慰慈母最為哀婉神傷的古曲。而我,匍匐長跪,忍不住清淚長流,大聲號啕,以此祭奠我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想念的母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