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次我問彪爺,究竟有多少種鳥在我們村安家落戶,彪爺聽后一下子愣住了。在人們心目中,彪爺可是1962年給省生態(tài)考察普查隊帶過路的人,他都不敢下結(jié)論,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。但是年年、月月、天天,鳥呼啦啦來去,已成為村莊的一部分。
許多鳥都有俗名。住在溝崖上的鵓鴿,村里人稱其為“飛奴”。鵓鴿身上白亮亮的,就像有一溜兒白布纏繞在身體上。一旦飛起來,鳥群就像一朵朵白云旋在空中。鵓鴿貼著山頭飛,“呼啦”一下就躍過一架梁峁,“呼啦”一下又折返田地的上空,進窩巢仍然發(fā)出“呼啦”聲,一眨眼工夫,它們整支隊伍就鉆進山溝。一旦進入巢穴,鵓鴿就從喉嚨發(fā)出“咕嚨,咕嚨”聲,幾乎每一只都在發(fā)聲,顯然它們是在交流。究竟說的是什么意思呢?鳥的事情,只有鳥知道。
麻雀的毛色花里胡哨,深灰,暗紅,一點點白,褐黃,整個兒看去,與膚色接近,不似鵓鴿那般黑白分明。村里人把麻雀叫“挑挑”(音),或曰雀兒,發(fā)音“挑兒”,后面那個“兒”極輕微,幾乎聽不見。在鳥的隊伍里,麻雀算是住得離人最近的一類鳥了。莊子的崖背、小洞穴、窯洞的外墻、椽眼,一切小洞口,它們只要能夠瞅見,就有本事用柴草做窩。麻雀雖小,卻是嘮叨的主。麻雀天明即起,應(yīng)著雞叫第三茬兒就吵翻了天。所以,在村里,人的蘇醒不一定受雞鳴影響或霞光刺激,也可能是麻雀的聲聲呼喚。到了傍晚,麻雀還巢,還是吵吵嚷嚷。但除過晨昏,在莊稼地、樹林子、草灘、溪畔,你都能看見它們飛來飛去,找吃找喝,卻是真正的“鴉雀無聲”。這習(xí)性,多少有些奇妙。
村子人把喜鵲叫野雀。喜鵲往往住在農(nóng)戶家附近。俗語“喜鵲登枝”,說的便是喜鵲的生活習(xí)性。莊戶人家住宅前后樹木很多,適合喜鵲筑巢的高樹卻只有那么幾棵。盯準了適宜做窩的樹杈,喜鵲就從別處銜來老朽的樹枝,開始了艱難的壘窩歷程。喜鵲做成的窩是黑色的,就像一個橢圓的球架在樹上。對于村里人來說,喜歡喜鵲甚于其他鳥——喜鵲叫報喜鳥。喜鵲登枝,長尾巴一翹一翹,腦袋對著某個人,頓一下,再頓一下,張大紅紅的嘴,“喳喳喳”叫個不休。這人往往喜不自勝,對著喜鵲堆出一臉笑容。喜鵲似能察言觀色,仿佛受到鼓舞,叫聲更歡。這人便投桃報李,撒出一把糧食犒勞喜鵲。喜鵲是一種剛烈的鳥,“九九不臥窩,伏伏不喝水”,說的就是它。
村里人把烏鴉叫作老鴉。烏鴉全身烏黑,真的是黑老鴉。烏鴉飛臨的地方往往怪異。野狼、野狐即使?jié)撋碥b足進村,烏鴉也能看見,即刻飛臨野獸頭頂,“啊呀,啊呀”邊喊邊飛旋其上。烏鴉這一舉動等于將野獸的行跡暴露,它們往往只得落寞而歸。村里人說,烏鴉擅長辨識氣味,是聞到某種氣息才來攆狼攆狐貍的。按說村人得了烏鴉之惠,但仍嫌棄烏鴉。遇見烏鴉飛臨與鳴啼,往往避之唯恐不及。
我們把蝙蝠叫燕邊鵠,又叫燕唧唧——在我們眼里,蝙蝠也算鳥類了,雖然它實際上是獸類。蝙蝠從頭到兩個薄肉翅膀,以及翅膀連著的腳、腹肌,都是黑漆漆的。不飛的時候,蝙蝠便是一個黑疙瘩;飛翔的時候,它展開大于身體的兩個翅膀,就有點兒像今人使用的滑翔傘,飄逸地在低空盤旋,動作看上去很美。
蝙蝠的壯觀,主要在于傍晚時分的歸巢。蝙蝠常將家安在大門洞、窯肩口,或塌窯爛莊子的里面。晚霞照臨,一行又一行黑乎乎的蝙蝠披著金黃的外衣,就像馱著金子回家,很是壯觀。著一襲錦衣,蝙蝠興奮,到了家門口亦未盡興,就將自己倒掛于樹梢、門環(huán)、椽沿、瓦沿或窗欞上,就像小孩子蕩秋千,蕩啊蕩,日落西山,色光漸弱,夜晚正式降臨。這時的蝙蝠就像一個個黑球,吊在那里搖搖晃晃。蝙蝠名字含“?!敝?,人們以其為喜鳥,暗含“福到”之意。幼時聽鄉(xiāng)人說,不安分的老鼠偷吃鹽,長出了翅膀,便是蝙蝠。這顯然是杜撰的。
一年最美好的季節(jié)莫過于夏季,山清水秀,鮮花盛開,莊稼鉚足了勁兒長高。而麥子黃熟時,正是布谷鳥登場的日子。布谷鳥的叫聲似乎被夏天的潮濕空氣過濾了,清脆而悠長。區(qū)別于麻雀的“群聊”,布谷鳥常單獨鳴叫。迎接黎明第一道曙光的,就有布谷的鳴聲?!安肌龋肌取?,聲音由近及遠,打破夜的寂寥,彌漫村莊。夏天天長,鳥鳴一兩聲,村子頓時醒過來,狗吠聲,驢嘶聲,牛羊出圈聲,以及人呼喚人的聲音,都有了。樹葉舒展,荒草抬首,花頭綻開,杏子臉色紅潤,一切都是那么美好。這樣叫幾天,布谷鳥看著人們揮汗如雨,割麥子,揪扁豆,就又發(fā)出類似“算黃算割”的叫聲。布谷鳥這叫聲仿佛在頭頂,在耳畔,卻怎么也瞅不到這鳥的身影。布谷鳥真是隱形大俠,誰也不曾親睹其芳容。布谷鳥深藏不露,把悅耳的歌聲奉獻給夏天的村子,這本身也是一種美麗。就像村子里勞作的人,他們獻出勞動成果時,并沒有附帶展示庸常煩瑣的勞動過程。是的,與我們用于果腹的美妙果實相比,勞動過程實在是處于一個看不見的位置。這一點,其實更像布谷鳥的飛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