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兩只手。一只是左手,一只是右手。
我這樣說,不是刻意模仿“兩棵棗樹”的名句,而是為了強調(diào)左手的存在。
大多數(shù)人習慣用右手。右手寫字,右手拿筷子。把習慣用左手的人稱作“左撇子”,習慣用右手,卻沒有“右撇子”的說法?!捌病本褪遣徽?。有的孩子從小習慣用左手,到了上學的年紀,如果還繼續(xù)用左手寫字,父母老師就敲打他的左手,甚至把左手綁起來,非得要他改成右手。好像右手是好的,左手是壞的;右手是重要的,左手是次要的;右手是高貴的,左手是卑微的。以致有人如果不幸手受傷了,必有人關切地問:“左手還是右手?”如果得到是左手的回答,就會舒一口氣:“幸虧不是右手!”
作為一個必須寫字、每天還得吃三頓飯的人,以前也以為右手是重要的,萬萬離不開的。直到我的左手提出抗議之后。
左手的抗議是以疼痛的方式提出的。說是左手,其實只是左手派出的一個大拇指。
有一天,突然之間,沒有任何演變的過程,也沒有任何預示和征兆,左手大拇指決然宣布了它的獨立,它以疼痛和不合作昭示自己的存在。指關節(jié)以及相連的指掌關節(jié)僵硬疼痛,活動起來“咯噔、咯噔”響,不能伸展,不能用力。雖然只是一根手指,但整個左手好像都罷工了。生活開始出現(xiàn)許多困難和不便。
我以前沒有注意過,許多事是靠左手完成的,比如打開門鎖,比如解開紐扣,比如搓洗左腳。有些事只有左手才能做到,比如扣上右邊袖口的扣子。更多的事需要左右手的密切配合。接一杯水,右手端杯,左手擰開杯蓋,再擰開水龍頭,或摁下飲水機出水口;吃飯時,右手拿筷子,左手端碗;剝蔥剝蒜,右手拿著,左手剝皮;打雞蛋,右手磕開,左手分離;洗鍋洗碗、搓洗衣服,右手把持固定,洗的動作都由左手完成。左手不給力,刷牙也變得困難,左手拿不住口杯,擠不出牙膏,能夠同時進行的事,必須分步去做;就連穿上襪子、提起褲子、系上腰帶這些自然而然的事,也變成了需要克服的困難。如果不特別注意左手的存在,照顧它的情緒,仍然習慣性地支配它、使用它,它就會以強烈的刺痛傳導到你的心臟、你的大腦,乃至全身的神經(jīng),就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講,讓你久久不能平復。
在左手以拇指罷工的方式提出抗議之后,我不得不在反思,我的左手怎么了?
左手拇指的疼痛首先是在讀書時發(fā)現(xiàn)的。居家的時候,我喜歡躺在沙發(fā)上,讀簡裝的、薄一點的書,可以卷起來,左手拿著,右手翻頁,順便喝口茶、抽根煙,拿支筆勾勾畫畫,順手改個錯別字、記點隨想。一卷在握,非常愜意舒適。前段時間,湊巧連續(xù)讀到的都是一些精裝的、大部頭的書,躺在沙發(fā)上,需要兩手并舉,左手拇指壓住已經(jīng)讀過的部分,同時拇指食指并用捻動翻開新的一頁。這些都是下意識的動作,根本無需思考該用哪只手、動哪根指頭,也沒有考慮過誰活兒重了,誰活兒輕了,左手的拇指就是在這期間突然以尖銳的疼痛,宣告整個左手罷工的。自此以后,讀書這件習慣已經(jīng)成為自然的事,變得困難了。不管厚薄的書,只能用右手拿著,翻動書頁只能借助左手食指;寫字也不能寫滿一頁,左手翻頁,右手不停;只能停筆,右手翻頁。以至于在智障、聽障、視障等殘障之中,又增添了我這個“指障人士”。
人們常常用左右形容密切而和諧的關系,比如左膀右臂;本是并列的詞匯,但在人們的心目中卻是有上下高低的偏正關系,比如左丞相與右丞相,左將軍與右將軍。作為一個讀書寫字的人,可能潛意識里認為右手比左手重要,忽略了左手的作用。忽略,就是輕慢,就是對被忽略者嚴重的傷害。左手、右手如此,心與腸、肝與膽、手與足、筋與骨、血與肉等等,莫不如此,應該給它們以平等的組織器官待遇,否則,當它們遭到忽略輕慢,以疼痛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存在的時候,危險就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