炙熱的黃土已經(jīng)鎮(zhèn)不住蟬的幼蟲,蟬的聒噪已在路上。樹葉密織,樹下只有銅錢大的光斑和素菊交頭接耳。幾場透雨后,麥子知時節(jié),顆粒正抓緊向飽滿圓潤挺進,僅有的幾串槐花開的很落寞,畢竟是歲月不容,蜜蜂的嗡聲有幾分慵懶,養(yǎng)蜂人的下一站在哪里?端午每年都是不偏不倚插進來,橫在養(yǎng)蜂人的心里,攪動著風柳村的空氣。
槐樹是隴東的土著,進了任何一個村莊,哪能沒有一兩處不大不小的槐樹林。莊前屋后更是不消說,整個農(nóng)歷四月,隴東都被密密的槐花香浸著。在昆蟲的群系里,蜜蜂算是最知性的吧。舊年花盛香還在,塬上老林新枝俏,只待故友夜叩門,玉面迎客蜜做茶。歸路鮮花鋪就,蜂兒怎不戀舊?蜜蜂趕著養(yǎng)蜂人每年都會如期來到風柳村崖口的平臺上安營扎寨?;被ㄖ枪嗜藖恚秽絿R秽絿;ㄋ氡M情地冒著香氣,自然蜜蜂和風柳村的人肯定是熟絡了,它們怎舍得把刺蜇向這些和善的面龐。每年一住就是一月多,風柳村的槐花好客,養(yǎng)蜂人的蜜甜,端午自是缺不了一罐槐花蜜,蜜蜂用針樣的刺把養(yǎng)蜂人和風柳村縫在了一起。
端午臨近,花少了,蜂的身影也少了,空氣有些落寞,好在養(yǎng)蜂人未走,蜜蜂圍著蜂巢享受著難得的忙碌后的小憩,有幾只粘在主人的衣衫上,還有幾只圍著主人的腳兜圈兒,養(yǎng)蜂人的小幾上多了一盆金黃的糜子。這米算是隴東的特產(chǎn)。每年麥收后,趁著墑情搶種一茬糜子,來年端午的燜飯就有了著落。以前碾米機還少,一到端午,村東頭的石碾子就晝夜不停地吟小曲了。黃澄澄的小米在篩子、簸箕里抖落個不停。端午前一夜,米、水按一定比例兌好,點火燒鍋,慢慢文火蒸煮,分散的米粒黏成糕,香氣沿著鍋蓋的縫隙向外冒,這燜飯就該出鍋了。糜子屬木,性溫,燜飯就該用木柴蒸煮,它是禁不起炭火的燒烤的,否則火候過了,燜飯自然就少了筋骨。養(yǎng)蜂人將槐花蜜捧上風柳村家家的案頭時,他們怎能不深諳此道?
另據(jù)史家考證,隴東是香包的故鄉(xiāng),迄今為止,最早的香包出土于隴東華池縣,距今八百多年,被喻為“千歲香包”。隴東的端午節(jié)給孩子佩戴香包是古時就有的風俗,至今還在流傳。因此,這端午節(jié)便成了比女工的大秀場,當然也藏了家家隱秘的渴望。
五月又稱午月,是以十二地支排序而定,單從一天十二時辰考究,這“午”就是陽氣正剛之時。隴東的五月太陽毒,陽氣熾盛,陰氣又滋生,陰陽不合易生毒,瘟疫便橫虐,五月初五正處九毒日之首,如何防疫保平安就成了關鍵。孩子們體弱,是毒氣入侵的缺口,在這血脈傳承為首道的年月,給孩子祈福便至關重要。深諳以毒攻毒,毒毒相克理念的村民總能為此找到最好的切入點,端午佩帶蛇、蝎子、蜈蚣、壁虎、蟾蜍的“五毒”布藝制品就成了人們克病防疫的上策,自然雄黃這個陽性之物更是不能缺少了,常常涂抹于孩子的耳后。這習俗一旦產(chǎn)生,便流傳甚廣,其內涵被不斷擴大。風柳村的主婦們,或者在她們未成婚之前,這做香包的手藝便是必學的,況且,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孩子,端午臨近時,就選了上好的各色花布、五色絲線在夜燈下密密地織起了她們的愛。端午早上,五毒貼背,猛虎臥肩,五花繩擰成的長命縷系腕,雄黃涂滿七竅,耳背處自是忘不了夾一節(jié)艾蒿。風柳村應是圍在銅墻鐵壁中了,五月的夜安謐在了主婦們密密的針腳里。養(yǎng)蜂人的帳篷口橫亙著幾株帶露的艾蒿,幾只香包躺在床頭。這些香包是養(yǎng)蜂人每年帶給他們孩子最好的禮物。肉身可以缺席,但愛在孩子們的成長中是永遠不能缺席的。這理兒,全天下都是通的。
說起艾蒿,風柳村家家戶戶門前都會種一小塊兒。春風一到,地醒了,沉睡一冬的艾蒿的趾腳伸展了,頭探出地縫,一見陽光,便會瘋長。端午時,足足長到半人高,蟹爪似的葉子很厚實,背面密布一層細小的絨毛。風一吹,艾葉的香味擠進窗欞門縫,鉆進女人的懷里,浸進香包的棉花團里,常常勾起許多回憶。
端午一過,養(yǎng)蜂人走了,沒來得及歸巢的蜂兒把巢結在崖口的槐樹上,守望著村口西去的路,守望著整個風柳村,等待著割舍不掉的繁華。樸實的艾蒿染著煙火味,靜默成風景。風蝕柔枝香不腐,來年仍以一株草的姿態(tài)把鄉(xiāng)愁撩撥起,回憶里都是蜜。
所以,繁華從不曾走遠,愛怎能輕易消弭?端午一株艾蒿馥郁,情便蔚然成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