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彩霞 攝
春節(jié),我們請爺爺回家過年??斓侥沟貢r,天空有鳥飛過,墳頭的新土泛出陳色,坡下的松樹卻生機勃勃。獻過貢品,燒完紙錢,清風陣陣拂面,我腦?;匦膮s是另一個場景。那本是花市燈如晝的元宵,但那場大雪撲向大地,把我眼里的彩燈都撲滅了,那天的山川草木也重孝上身,嗩吶聲交織成挽歌,哭聲像被堵在喉嚨嗚咽的黃河。
爺爺身體一直不錯,思維清晰,精神矍鑠。九十多歲還能喝兩杯酒,尤其逢年過節(jié),吃飯前斟上滿滿一杯,喝完咂巴著舌頭能吃兩口肉。那次感冒,他聲音依然洪亮,說:“沒事兒,過幾天就好了!”我們也相信這樣的小感冒,會像以往一樣扛過去。結(jié)果,感冒非但沒好,還導致肺部感染,最后出現(xiàn)心肺衰竭?;蛟S,人對命數(shù)真的有感應(yīng),春節(jié)他打電話讓親戚、好友都來家里一趟,那時他說話聲音平靜,語速也比平時慢,他一直說:“這一輩子,知足了!”
家里的黃漆木桌抽屜里,有本爺爺收藏的相冊,那里面的照片從黑白到彩色,從意氣風發(fā)的青年到暮年,呈現(xiàn)了觸之可及的過往一生。1927年,他出生在三伏天的董志塬;1951年,他在法院工作時騎著紅棕馬走街串巷調(diào)研;1958年,他在縣城供銷社、商務(wù)局、糧食局、農(nóng)機局輾轉(zhuǎn)工作;1969年,他在特殊年代退職拉著架子車勞作了十年;1978年,他復職在革委會辦公室、地毯廠、印刷廠忙碌至退休。
以前,我喜歡泡杯茉莉花茶遞給他,聽他講這些具有年代感的故事?,F(xiàn)在,講故言的人不在了,我卻無比想念這些聽得滾瓜爛熟的事兒。這些往事,像一幅有折痕的地圖,臨摹出一個近百歲老人的成長軌跡。
爺爺最后一次交納黨費時,已經(jīng)去世兩天。我找到社區(qū)說明情況后,工作人員專門寫了一張繳費單,工整記錄著:趙思齊一月份黨費五塊六毛,已交納!
跪在靈堂前,燒掉那張他臨終前還牽掛的繳費單,鼻腔里彌漫著香火蠟燭的氣息。他在命運還給本該屬于他的工作后,依然保持著清苦和寬厚,很少對那個特殊年代的不幸心生抱怨。前年底從西安回到家,爺爺笑著說:“前一陣,社區(qū)送來了個獎?wù)?!?/p>
我好奇地問:“啥獎杯?”
老人家從那個服役了近十年的老藤椅上站起身,慢慢走進臥室,換上西裝戴起“光榮在黨50年”紀念章,讓我為他拍下了一張珍貴的照片。春節(jié)坐在冰涼的藤椅上摸著紀念章,看著上面的黨徽、五角星、豐碑、向日葵,我微微一怔,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似的,無垠酸楚從心底蔓延,如同荊棘爬滿全身。我一直夢到爺爺,他朝我微笑,溫暖且慈祥,等我喚他時,老人家卻消失了。
尤記得出殯那天,扶載靈柩的車從趙家巷口的泥濘路駛出,尾隨悼念的人們披麻戴孝。天空像濃墨層層浸染,待到靈柩下葬,新土壘起,肅穆的山坡雪星漫天,轉(zhuǎn)瞬間落滿孝子肩頭。都說長歌當哭須在痛定之后,奈何我意難平,使勁仰頭也擋不住淚水奪眶。大雪鋪天蓋地,家族的長者說這預示逝者清凈之意,且是天地為之披麻戴孝。
現(xiàn)在回憶那時的細節(jié),總逃不過白居易筆下的這一幕:夜來攜手夢同游,晨起盈巾淚莫收;君埋泉下泥銷骨,我寄人間雪滿頭。
爺爺,春節(jié)的鞭炮又響了,咱們又該喝杯清酒了。
你的重孫子很喜歡看迪士尼電影《尋夢環(huán)游記》,電影演的是一個小男孩和家人間的親情故事,演得感人肺腑。春節(jié)陪他重溫這部影片,我驚訝地看到一句臺詞:“死亡不是永別,忘記才是。有人記得你,這便是活著的莫大幸福和意義?!?/p>
寫進文章里的人,會在文字里一直活著。讀到這篇文章的人,都是你的親人。我們大家一起給你祈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