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然就想起寫信的事來,引出萬端的思緒。
我不知道多久沒有給人寫過一封信、多久沒有收到過一封信了。手機上的短信、微信,雖然也叫做“信”,每天往來也有數(shù)十通吧。有工作上的通知、溝通、請示、匯報,有私人的問候、交流、邀請、感謝。但我從不以這種“信”為信。我以為的信,是有信紙、有書寫、有信封,要寫上收信人地址姓名、寄信人地址、貼上郵票,還要久久等待回信的那種。
這種信,我好久沒有寫過、也沒有收到過了。好久,好久。
我寫的第一封信,是上小學的時候?qū)懡o舅舅的。準確地說,這是母親寫給她弟弟的信,我只是一個代筆者;收到的信,也是舅舅找人代寫給他姐姐的,我只是一個代讀者。那個時候,我家差不多所有的親戚都不出方圓十里,有事隔溝一吼即可;或者捎個話,比捎個東西還快捷方便。寫到這里,才覺得捎話也消失很久了。捎話帶信本來是過去常用的一個詞,也是隨時可做的一件事,似乎已經(jīng)消失很久了。舅舅因為特殊的原因,去了很遠的地方,所以不能捎話帶信,只能寫信。
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,我寫過一篇作文,題目是《寫給解放軍叔叔的一封信》,我不知道從哪里鸚鵡學舌,堆砌了幾個披星戴月、站崗放哨、守衛(wèi)邊疆之類的詞,被到我們的窯洞學校檢查指導工作的人物夸贊了幾句,就飄飄然起來了。我至今不知道那幾個是什么樣的人物,但那時候在我的眼里,都是大得不得了的人物,讓我飄飄然到如今,仍然清晰的記得他們,仍然在寫關(guān)于信的如煙往事。
第一封打動我的信,是陶斯亮寫給她父親的《一封終于發(fā)出的信——給我的爸爸陶鑄》。
那天晚上,生產(chǎn)隊要在我們家的窯洞里開會,社員們?nèi)齼蓛?、稀稀拉拉地逐漸會聚,在等待全體社員聚齊的過程中,當大隊支書的父親對我說:“念個報紙吧?!蔽揖驮诟赣H帶回來的、大隊訂閱的一堆報紙中,找出了陶斯亮的這封信。已經(jīng)上中學的我,站在地上,就著土欄桿上的一盞油燈,念的抑揚頓挫、聲情并茂,甚至幾度哽咽。雖然聽眾們諞傳的諞傳,打呼嚕的打呼嚕,昏昏然,茫茫然,沒有產(chǎn)生任何的共情,我依然故我的念著。那已經(jīng)不是念,而是朗讀??上В翘斓纳鐔T,開會的積極性好像都很高,很快就聚齊了,萬余字的信我只念了一半,父親就宣布“開會吧”,在沒有任何人惋惜的情況下,只有我一個人惋惜而又意猶未盡地終止了我的朗讀。
嚴格地說來,我寫給解放軍叔叔的,不是信,只是一篇小學生的作文;陶斯亮寫給爸爸的也不是一封信,而是一篇書信體的散文。上高中以后,一些同學已經(jīng)有了書信往來,主要是與一些已經(jīng)考走的同學的通信。我不記得我有沒有,大半是沒有。一是沒有那種交情,二是沒有那個時間,三是沒有那個閑錢。八分錢的郵票,加上信紙、信封,足足能買兩個熱騰騰且又大又白的饅頭。我清楚的記得一個考上名校的同學,給另一個還在苦讀苦熬的同學寫信,說給他買了一本重要的復習資料,收信的同學深知寫信的同學的為人,當即回信已經(jīng)收到,并表示感謝。復習資料當然沒有收到,兩人從此音訊斷絕。
我能確定的我作為收信人的第一封信,是大學錄取通知書。同學們已經(jīng)陸陸續(xù)續(xù)收到了通知書,我還沒有,心里焦急又忐忑,便騎著自行車,每天跑一趟縣城的郵局。當終于接過那個牛皮紙的信封的時候,盡管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,但仍然覺得沉甸甸的。沉甸甸的是我落到實處的心。這應該也不算是一封信,算是一封公函吧。但從此以后,便進入了我人生書信往來的高峰期。
剛進入大學,要給家里報平安,要致信中學老師表達感激,要與同學分享自己的城市和校園生活,每天都有信要寫,每天都會收到信。學校門房一側(cè)的墻上,每班有一個信箱,報紙和信件都投進這里,每天午飯后,由一個班干部取出,分發(fā)給每一個同學。這段本來慵懶的時光,因而充滿了期待,充滿了喜悅。
當初入大學、初進城市的新鮮感過去以后,書信漸漸稀疏,我因為投稿,開始了另一類型的通信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初,正是文學的熱潮洶涌澎湃的時候,不管什么大學、什么專業(yè),滿校園走來走去的都是詩人。有笑話說,天上掉下一塊磚頭,砸中十個人,其中九個是詩人。我就是這九個之中的一個。那個時候,投稿的信件是免郵票的,只要收信的地址是報刊編輯部,或者剪去信封的右上角,就不需要貼郵票。那個時候,稿件采用了,會有一紙通知,不采用,也會原稿奉還。這種信,投出去容易,等待回復卻極不容易,漫長而焦灼。起初,等來的都是鼓鼓囊囊的信,那是退稿。有時候有編輯“不宜采用,原稿奉還”的親筆,有時候也有幾句惜墨如金的評點鼓勵,更多的時候是完璧歸趙,怎么投出去,又怎么收回來,只是換了個信封。后來,漸漸有了很薄很薄的編輯部回信,那是用稿通知。接到用稿通知之后不久,還會收到印著報刊名稱和地址的大牛皮紙信封,那是刊登有自己作品的樣報樣刊,接著還會有一張匯款單。幾塊錢的稿費,可以買稿紙,買信封,繼續(xù)寫稿投稿。
那時候的人是喜愛文學的,那時候喜愛文學的人,也受著人們的喜愛。發(fā)表過幾篇作品以后,就有陌生人寫信過來,探討文學,探討人生。這類關(guān)系就是那個時代的筆友,比后來泛濫的網(wǎng)友純粹許多,也珍貴許多。我臨近畢業(yè)的時候,在一家國家級大報上發(fā)表了一篇長文,就收到很多讀者來信,直到畢業(yè)之后,還收到一位低年級校友的信,說是看到一封寫給我的信,因為無聊就拆開看了,又因為感動和慚愧,給我轉(zhuǎn)發(fā)了過來,并表示真誠的歉意。我至今仍記得,他轉(zhuǎn)來的是江西一位女大學生在讀了那篇文章以后寫給我的。筆友是那個時代的時髦,很多報刊都開有交友的欄目,寫明自己的姓名、愛好、征友要求,就會免費刊登出來,類似后來的征婚廣告,不過,后者是要收費的。
上大學的時候,漫長的寒暑假里,偶爾也會和同學通信。那年寒假,快要過年的時候,與母親去趕集,買了一包給饅頭點紅點的染料,回家以后怎么也找不到了,覺得非常奇怪。不久,收到一位同樣感覺奇怪的女同學的回信,才知道不小心裝進了發(fā)給她的信封里。至今想起來,仍讓人尷尬不已。
大學畢業(yè),走出校門,回了故鄉(xiāng)或者去了他鄉(xiāng),走上工作崗位,開啟一段全新的人生歷程,許多感慨,許多喜悅,許多煩惱,許多“剪不斷,理還亂”的情緒,最具有同情心、最好的傾訴對象,莫過于昔日的同窗了。大學期間的愛情,隨著勞燕分飛、天各一方的分配政策,也只能靠魚雁傳情勉強維持那么一段藕斷絲連的時間了。這是我人生通信往來的最高峰。每天都會收到幾封、甚至十幾封信,也要寫同樣數(shù)量的回信。我習慣于寫完所有的信,再寫信封,然后一一裝好,封口,貼郵票,然后走出單位所在的漫長的巷道,走上大街,走到郵局,投進郵筒。寫的很長、感覺可能超重的信,還要經(jīng)過郵局稱重,再貼上相應價值的郵票。我不是一個仔細的人,常常會張冠李戴,把給張三的信裝進給李四的信封里。有一次,就把一封關(guān)于個人感情的信,寄給了一位編輯老師,又是一件尷尬的通信往事。
那時候,大街上隨處可以看到綠色的郵筒,有些路段的墻上掛著郵箱,郵局也很多,不大的西峰就有南街郵局、北街郵局。人們?nèi)ム]局寄信、打長途電話、電報,匯款取款,寄包裹取包裹,買報紙雜志,有許多事情要辦。我就是因為經(jīng)常跑郵局,經(jīng)常有人向我借筆、問時間,才在看到《光明日報》一個雜文征文啟示的時候,突發(fā)靈感,寫了一篇題為《鋼筆手表的價值》寄去,獲了個二等獎,后來又被《新華文摘》轉(zhuǎn)載。我知道郵政局這個機構(gòu)還在,但在大街上再也沒有見到郵筒、郵箱以及營業(yè)的門店。前不久,在哈爾濱的中央大街見到一個郵筒,孤零零的,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向里投遞信件,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按時取信件,恐怕只是景區(qū)里的一件景物吧?
有些人把與名人的通信作為榮耀的事,經(jīng)常掛在嘴上,并不時拿出來炫耀。我也與一些名人通過信。與一位著名詩人的通信,卻留下了個人通信史上不良的印象。1990年,我獲得了一次全國性詩歌有獎征文的二等獎,興沖沖地去北京領獎。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,而且一次見到了那么多名字如雷貫耳的人物。其中一位是著名詩人,我學的中學課本上就有他的詩。那時候?qū)懺姷臒崆楦邼q,發(fā)表作品的欲望強烈,就把提前準備的一沓詩稿雙手捧到著名詩人面前,虔誠地請求指正?;貋聿痪?,就收到著名詩人長達幾頁的回信,雖然全是否定和批評,雖然我并不贊成他的觀點,以我當時的狂妄,我認為他的著名過氣了,他的詩歌觀念落伍了,但是,他能夠給一個無名作者回信,還是讓我感激不盡。特別是他規(guī)整清晰的字跡,讓我由衷敬佩著名詩人的嚴謹認真。我以極其恭謹?shù)膽B(tài)度給他寫了回信,表達了我的無限敬仰和感激之情。這本來應是著名詩人扶持無名作者的文壇佳話,沒想到,這封私人通信卻出現(xiàn)在不久出版的《詩刊》雜志最后一頁,只是把我的名字換成了XX。我只好作如是之想:老人家此前多年沒有新作問世,之后也沒有見過他的任何作品,我的詩給他了機會,讓他拿無名作者開了一次涮,在文壇發(fā)了一次聲。后來,我呈遞著名詩人的那些詩,都在不同的報刊發(fā)表了。
明信片也是一種信。每逢節(jié)日,特別是一元復始的時候,總有許多的祝福和感激通過明信片傳遞。上大學的時候,一次我在書店挑選明信片,看中了柜臺里印著夕陽下駿馬奔馳的一套,我和旁邊一位同樣在挑選明信片女生同時說:給我拿一套。營業(yè)員說:只有這一套了。那個女生說:那就給他吧。我卻脫口說出了讓我慚愧至今的一句話:給我吧。我當老師的時候,在校的學生也給老師送明信片。有時候,我外出回來,單身宿舍的門后就有一大堆,都是學生從窗戶投進來的。明信片的印制特別精美,我曾留存了許多,幾次遷居搬家之后,也都不知所蹤了。
話說回來。潮起,必有潮落。隨著工作穩(wěn)定,結(jié)婚生子,一應繁雜事務接踵而至,寫信的情緒淡了,寫信的時間少了,除過和報刊的持續(xù)通信往來,和同學朋友音訊漸疏,以至于無了。
個人信件少了,垃圾信件泛濫成災。名字被收入某名人大辭典、或者加入了什么協(xié)會,作品獲了某個獎、或者收入了某個選集,邀請參加某個學術(shù)會議、或者筆會,最后都是交銀若干。這種信我從不回復,垃圾信件,直接扔進垃圾桶就行了。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,應該就是這樣的信。現(xiàn)在仍然經(jīng)??吹?,有些人自我介紹名列某某名人大辭典,就覺得可笑。
后來,就有了傳呼機,有了手機,有了能發(fā)短信、微信、能打視頻電話的手機,數(shù)字時代到來了,通信件的時代徹底結(jié)束。
女兒上大學的時候,智能電話已經(jīng)普及,但我一直想給女兒寫信,寫真正的信,一周一封,至少一月一封,由于顧慮這樣落伍的行為會影響女兒在同學中的形象,最終卻一封未寫。在最近的一次讀書分享活動中,一位分享者說他一直在給外地求學的女兒寫信,從本科到碩士,再到博士。令我羨慕又向往。
也許是我迂腐,也許我只是老了?,F(xiàn)代通信工具我也用,但我不常用,用也是不情愿地用。我除過偶爾與遠在異鄉(xiāng)的孩子打一次視頻電話,從沒有以這種方式與任何人聯(lián)系過。我也發(fā)短信、微信,我可以使用拼音輸入寫出很長的文章,此刻我正在做這樣的事情,但我堅持手寫輸入寫短信、微信。短信、微信不是信,是信息的交流,你一言,我一語,無法表達完整的思想和情緒。但我的短信、微信,除過回應別人的問話,基本都是按信的方式寫出的,一般都有稱呼、問候,也有標點符號,都是一次性說清楚要說的事情。手機里那么多表情符號,我不知它們的具體含義,為避免誤用,也基本不用。我有兩個堂弟,都是很年輕的人,他們每次給我發(fā)微信,都先稱“哥”,再問候,然后才說正事,深得我心。那種“叮鈴”一聲,冒出一條信息:在干嘛呢?就像路遇一條莽漢,猛咋咋大喝一聲:呔!干啥呀!有的人,發(fā)出一條信息,又撤回,再發(fā)再撤,如此再三再四,讓人有被戲弄的感覺。尤其是遇上節(jié)日,沒頭沒尾的、大量轉(zhuǎn)發(fā)的、格式化的信息,以及各式各樣的圖像符號,我很是躊躇,到底是回呢還是不回?寫在紙上的信,有頭也有尾,結(jié)尾有祝愿,有“此致敬禮”,有致信人,有時間,而短信、微信交流到無話可說的時候,只有不尷不尬的“呵呵”,或者空洞虛假的“哈哈哈哈”,或者看似熱烈卻毫無溫度的表情符號。
我也不是完全落伍的人,也在盡享電子通信的快捷方便。好多年前,我就注冊了電子郵箱,無論多大體量的文件,即便是一部書稿,輕輕一點,即時就可送達?,F(xiàn)在投稿,再也不需要跑郵局,稱重,貼郵票,擔心耗費心血的作品能不能寄到。我只是固執(zhí)地認為,寫信,尤其是私信,是一件文雅而不可斷絕的事。信是有溫度、有感情、有文化的。寫一封信,要思考、醞釀,要構(gòu)思,要拈筆鋪紙,可以盡情的傾訴、叮囑,可以耐心的勸解、探討、交流;猶如促膝而談,娓娓道來。信寫好了,還要選信封,選郵票;有的特殊意義的信,還有眼淚、花瓣,甚至血。需要快的,可以發(fā)航空信;需要保險的,可以發(fā)掛號信。信發(fā)出去后,有期待,有忐忑,有喜悅與失望,是一個充滿感情的過程。雖不是每一封信,都有“抵萬金”的價值,但收到一封信,就有見字如面的感覺,是貧乏生活中的一點波瀾,是暌違相隔時的一點慰藉,是文學創(chuàng)作、文化創(chuàng)造。曾國藩、傅雷的家書,成為后世孩子的教材;魯迅與許廣平的情書,成為現(xiàn)代文學的經(jīng)典;司馬光的《寧州貼》,就是寫給侄子的一封信,現(xiàn)在是書法珍品。一部《古文觀止》,有多少封信啊!司馬遷的《報任安書》,字字泣血;李密的《陳情表》,句句含情;李白的《與韓荊州書》,韓愈連續(xù)不斷地《上宰相書》,盡顯偉大文人在權(quán)勢面前的卑微。即使近代,一些學者的往來信件中,也閃耀著學術(shù)的光芒。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,每個人都經(jīng)受著信息轟炸,每天海量的各種信息,能給后世留下一言半語嗎?現(xiàn)代通訊工具的不斷迭代更新,在帶來方便快捷的同時,也讓普通人的生活失去了寫信的情調(diào),讓文學喪失了一種文體,讓文化消失了一種類型。
我很想寫一封真正的信,但我不知道寫給誰,我也不知道郵局現(xiàn)在還能不能發(fā)普通的信,反正滿大街的郵筒不見了,著綠衣、騎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不見了。這篇文章,就算是我寫給信的一封信吧。